開場白：今年83歲的貝聿銘和他的建筑一樣令人心動且難以捉摸，就像他童年時代蘇州四面高墻的祖上老房子。他的足跡遍布世界各地，但是即使是他以前合作的合伙人也不曾真正地跟他親近過。他擅長表達抽象的力量，在才華變成建筑品質(zhì)的神秘工作里，精致、抒情和美麗使他的建筑充滿人性的光芒。貝聿銘向來對現(xiàn)代主義充滿信心。
貝聿銘：不趕時髦，我是不趕時髦的，你問美國的建筑師、法國的建筑師就知道，我是比較保守一點。
貝聿銘從來不把自己定位成古典或者現(xiàn)代派，他說名分來了肯定要走，而真正留下來的只是建筑本身。
貝聿銘：“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我覺得在建筑方面現(xiàn)在太流行了，譬如服裝，這個時髦一年就沒有了，過了一年就不時髦了。建筑不能如此，建筑是做了以后，就是了，你不能說明年拆了，你不能拆它，所以要靠時髦是不應(yīng)該的。
1998年，北京國家大劇院正式批準立項，這座中國人夢想了40年的國家大劇院到底“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在很多人心目中都有一個約定俗成的概念。大劇院坐落北京的心臟地區(qū)，位于人民大會堂西側(cè)，離天安門500米，四周環(huán)繞著一系列代表國家政治、文化的建筑物，它應(yīng)該很“傳統(tǒng)”、很“中國”。然而保羅·安德魯?shù)闹袠朔桨福瑓s打破了人們心目中既定的想法：建筑采用橢圓的構(gòu)造，四周以人工湖環(huán)繞，橢圓表面用鈦金屬板與玻璃做成透明的效果。方案一出，各方人士褒貶不一，贊賞者說它是“一顆浮于水面的明珠”，而反對者則被戲稱為“蛋”甚至“墳?zāi)埂薄?
保羅·安德魯：我不介意人們認為它像蛋或者墳?zāi)梗碗S他們?nèi)ハ胂蠛昧恕．斈阍O(shè)計、建造出一個建筑，讓人們?nèi)⒂^、去欣賞的時候，人們自然會對這個建筑存在不同的看法，這種看法不是建筑師強加在他們頭上的。設(shè)計是創(chuàng)作，而自由是最重要的，如果表達的不是設(shè)計師的愿意，就不會是好設(shè)計。
保羅·安德魯?shù)脑O(shè)計一出臺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指責，核心正是中國人最關(guān)心的傳統(tǒng)問題。對待傳統(tǒng)，保羅·安德魯?shù)膽B(tài)度是“干脆把它逼到一個危機的邊緣”。他認為，在一個全新的時代，用現(xiàn)代科學技術(shù)去重復(fù)舊有的東西是毫無意義的，這種行為只會阻礙發(fā)展。
保羅·安德魯：中國的建筑界一直存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爭，問題是如果對傳統(tǒng)很了解，那建筑師就應(yīng)該知道要什么，反過來說對傳統(tǒng)不了解，建筑師也可以放開想象的空間。最麻煩的是對傳統(tǒng)一知半解，既體現(xiàn)不了傳統(tǒng)，又畏首畏尾、不敢大膽創(chuàng)新。其實，建筑是全人類共通的東西，這種共性，才是最重要的。
設(shè)計師保羅·安德魯是法國人。他是在29歲的時候因設(shè)計法國戴高樂國際機場一炮而紅的建筑大師。而真正讓這位法國建筑師與中國結(jié)緣的，是他在中國三大城市的四件作品：上海浦東國際機場、廣州體育場、上海東方藝術(shù)中心和北京國家大劇院。在國人眼里上海浦東機場是一個包容五洲四海的夢幻世界，廣州體育館則是深色山峰背景下的海市蜃樓，而上海東方藝術(shù)中心的設(shè)計又被說成是一朵懸浮在空中的白玉蘭花。然而國家大劇院保羅·安德魯?shù)脑O(shè)計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指責。好在歷史是在一直向前演進的，也許，安德魯?shù)膰掖髣≡褐辽僮屩袊烁Q見了一個沒有想象限制的未來，并有可能成為這個未來的代表性符號。
也或許，一個天才的想法在最初總是不被普通大眾所接受，正如當初艾菲爾鐵塔落成時，“鋼鐵怪物”的形象壓在幾代法國人的心中，而盧浮宮入口的透明金字塔，也讓法國人認為自己為之驕傲的藝術(shù)尊嚴掃地。巧和的是16年前，也就是在1983年， 在法國，設(shè)計這個金字塔的建筑師就是一個叫貝聿銘的華人。
貝聿銘到現(xiàn)在最得意的就是在他六十四歲的時候，被邀請到法國巴黎參加盧浮宮重建計劃。當時有人提出質(zhì)疑，貝聿銘行么？能承擔得起這項重任嗎？這個時候，貝聿銘面對的是優(yōu)越感極為強烈的法國人。畢竟盧浮宮是令全球人向往的地方,也正是盧浮宮成為貝聿銘鞏固巔峰地位的公開舞臺。當法國總統(tǒng)密特朗選中貝聿銘，整個巴黎大吃一驚，盡管貝聿銘是聲名卓著的建筑師。
貝執(zhí)中（貝聿銘的兒子）：“當時法國人真是目瞪口呆，甚至惱羞成怒，大叫怎么叫一個華人來修我們最重要的建筑，貝聿銘會毀了巴黎”。
法國人不分晝夜表達他們的不滿。指責這項建筑已經(jīng)超出了法國人的心智空間，而且是一個龐大的，破壞性十足的裝置。法國的政客、建筑界也輪流起身攻擊。
貝聿銘：我的翻譯當時聽得全身發(fā)抖，幾乎沒有辦法替我翻譯我想答辯的話。輿論方面總是批評居多，我在巴黎做羅浮宮14年，可以說在輿論方面，跟巴黎的民眾、法國的民眾方面要討論這個問題，差不過費了兩年。免不了，因為這個羅浮宮的問題是法國國家的問題，并不是巴黎的問題，是國家的問題，是國寶。所以羅浮宮是國寶，很多人說是第一的國寶。我是中國人，我是美國去的中國人，所以他們這方面不大了解，為什么要找一個中國的建筑師到法國來改我們法國的國寶嘛？所以應(yīng)該特別要問政治這個領(lǐng)導(dǎo)人，總統(tǒng)是密特朗，為什么道理，我們法國人自己可以做嘛。所以非但是建筑方面的問題，也是和政治聯(lián)在一起的問題。
法國總統(tǒng)密特朗一直堅決支持貝聿銘，但這并不能阻止法國人幻想著有一大塊疤痕，毀了“法國美人”的容貌，他們抨擊貝聿銘成了熱烈的運動，高喊著“巴黎不要金字塔”，“交出盧浮宮”。文化部長米奇·蓋說金字塔是一顆寒磣的鉆石。他們形容這比拿破侖滑鐵盧戰(zhàn)敗后，英國人占領(lǐng)巴黎，企圖從盧浮宮拿走拿破侖征服歐洲的掠奪藝術(shù)品的暴行，更令法國人憤怒。
貝聿銘：做事情最重要的是維持十足的信心，你必須對自己說，如果我相信我是對的，就不必在乎我是誰。旁的人、普通人接受不接受對于我并不是最重要的，我自己接受不接受這個比較重要一點。總而言之，我的主觀當然是免不了的，覺得應(yīng)該是做的，覺得是對的。客觀怎么看，這個我不知道，要等歷史方面，再過幾十年看看旁的人批評。歷史最要緊，批評最重要的是歷史，是要有一點時間。你不能說今天做了明天怎么好不好，這個評價我覺得沒有什么價值。
身為法國往日光榮的象征，盧浮宮的歷史就是法國的歷史，它的象征意義遠遠不是其他建筑所能比擬的，法國評論家說：“擦擦眼睛，你以為是在做夢，好像回到了遠古的古堡時代。怎么能允許讓一個中國人修一個嚇人的金字塔，這是對法國國家風格的嚴重威脅”。這段時間里的評論針對貝聿銘和他的設(shè)計，貝聿銘說強烈的陣勢使我?guī)缀蹼y以承受。
貝聿銘：免不了，旁的人批評，尤其看誰批評。有的人批評沒價值的，有的人的批評你應(yīng)該想一想，也許他說話是對的，是應(yīng)該的。可是大半自己還是靠自己。自己覺得是應(yīng)該做的，旁人批評也可以不是，不應(yīng)該要太給你，給他太多的重量。批評是應(yīng)該留意的，可是自己還是要自己想批評是不是有價值，有價值沒價值，這里面還是靠自己。
貝聿銘用他表面上無所謂的態(tài)度承受著他建筑生涯中最嚴重的考驗，貝聿銘的助手說：“我從不記得貝聿銘曾經(jīng)沮喪過，他認為讓更多的人了解他的作品是整個設(shè)計的印象，他是位非常冷靜的人，每次看到他的時候，同樣也得保持著那獨有的迷人微笑。”貝聿銘像許多了不起的人一樣，什么時候都顯得非常平和，而且不受外界強大壓力的影響。
（巴黎盧浮宮現(xiàn)場/同期聲）貝聿銘的助手：“那時的確很難。”
貝聿銘：“是的，一方面，我們被允許進來，另一方面，財政部又不愿意我們進來，有兩年之久。”
貝聿銘的助手：“我們現(xiàn)在站的地方是以前財政部長停車的地方，這個區(qū)域是完全封閉的，被警衛(wèi)完全封閉起來，那邊那個通道也有軍人守衛(wèi)。我記得有一次電視臺采訪您，我想，那是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了那么具有政治風采的演說，您說：盧浮宮需要生存下去，如果你砍下她的一支手臂，她就無法工作了。”
貝聿銘：“是的，是的。這是我得到的惟一結(jié)果，我們對所有的設(shè)計都進行了討論和試行，最后決定金字塔方案是最簡明，最有力的。
1988年，金字塔帶來的橫禍轉(zhuǎn)變成為貝聿銘和他的支持者的最大喜悅，喜歡爭吵同樣喜歡意見一致的法國人接受了貝聿銘。這年3月，法國總統(tǒng)密特朗在新建成的金字塔里授予貝聿銘法國最高榮譽獎?wù)隆Ａ罘▏穗y堪的是曾經(jīng)極力反對的金字塔成了他們每一個人的驕傲。說貝聿銘把過去和現(xiàn)在的時代精神的距離縮到了最小，稱贊金字塔是盧浮宮里飛來的一顆巨大的寶石。
貝聿銘：你要想往新的一條路走，免不了很多人覺得很不大舒服，為什么要改？要改進是非常難接受的。大凡的人喜歡保存老的辦法，我們做的以前的辦法很好為什么要改呢？在現(xiàn)代做建筑應(yīng)該現(xiàn)代主義，不能往后走，要往前走，惟一的辦法就是往前走。
（同期聲/巴黎盧浮宮/貝聿銘：要使一種東西持續(xù)的散發(fā)光彩，就必須汲取到它的精髓，否則就只是一種潮流，稍縱即逝。
（同期聲/巴黎盧浮宮/法國觀眾A：）祝賀您，真是太美了。您給了我們大家很多美好的東西；貝聿銘：“謝謝，不，不是我給的，是上帝給的”；
（同期聲/巴黎盧浮宮/法國觀眾B：“太棒了”。貝聿銘：“謝謝”！
貝聿銘：我當然真心希望人們喜歡我的作品，但是那些作品的持久性對我來更為重要。
一度像一個被放逐者的貝聿銘，神圣地走在一群仰慕他的人群中，很多人認出他來，我們相信這真的溫暖了他，他也因此確認他贏了。有人回憶說，金字塔落成的那天，記者采訪他時，他的臉亮的像金字塔。貝聿銘只是說，等這一刻已經(jīng)等了很久。從來以謙恭姿態(tài)出現(xiàn)的貝聿銘說，謙恭并不表示我有絲毫的妥協(xié)，妥協(xié)就是投降。他這樣評價金字塔，金字塔和巴黎的夜空一樣，活生生的。
貝聿銘：很難說我是什么感覺，我必須說我感到很驕傲，同時不能否認這是我的運氣，很幸運在1983年時來到這兒，環(huán)境同樣是我完成這次歷史重任的關(guān)鍵因素。這是我生命中的一件大事。這里最要緊的是做成功。有很多建筑物這個問題輿論紛紛，有很多人不贊成，也許做不成功，這也可能的。要做成功以后，回想看一看，總覺得好像很愉快，覺得是應(yīng)該干的，應(yīng)該有這個決心給他們做下去。這不是容易的，費很多時間，可是免不了的。我覺得心里面很愉快。
現(xiàn)在法國雖然不是超級強國，但他們對文化的熱情不亞于對科技的熱情。它們憑借協(xié)和飛機、高速火車和世界一流的核能等尖端產(chǎn)品挽救了拿破侖時代后日益衰落的窘境，從而在文化上再次證明法國人除了鵝肝餅和香水以外還能做出更大的貢獻。一度，金字塔取代了艾菲爾鐵塔成為了巴黎的象征。貝聿銘屬于他的時代，他堅持自己的信念，屹立于未來的建筑必定是源于過去的。
（巴黎盧浮宮/同期聲/貝聿銘：玻璃金字塔的下面是一個已有800年歷史的部分。要在這樣古老的建筑上添加新的部分，就必須掌握有關(guān)它的歷史。歷代國王都投入大量精力來把盧浮宮修建得更好更舒適更宏偉。我覺得這個很重要。這上面寫著“1541年，法皇一世始建盧浮宮”，“1564年，凱瑟琳開始修建花園”，這是盧浮宮被逐步擴建的歷史見證。現(xiàn)在我們重新將盧浮宮和花園聯(lián)到一起，這是一項重要改動，而且也許是盧浮宮歷史上最后一項改建工程，迄今為止。
（同期聲/巴黎盧浮宮/貝聿銘：1982年時，有多少人來這里？博物館管理員：每年300萬人，現(xiàn)在長了一倍，每年有600萬人來參觀。）
這個數(shù)字使貝聿銘感到欣慰，而盧浮宮的復(fù)興則成為貝聿銘一生的榮耀。世界各地的人來這里參觀、駐足，如果說建筑與生命有關(guān)的話，貝聿銘的建筑就極富生命力。他極力追求透明、反射，把金字塔傾瀉下來，似乎是一種象征，但它一點也不占空間。這些有趣的設(shè)計使法國人再次體會到了他們常說的“趣味”，你必須有光線，光線太重要了，沒有光線還叫什么建筑呢？太陽的光線是神奇的，因為它變化多端，幾何學結(jié)構(gòu)設(shè)計只是個開始，對于一個建筑師來說除了幾何把東西連起來之外，還有更高的境界，那就是紋理、色彩、形狀和光線。他從江蘇老家運來的七百九十三塊玻璃，為的是讓金字塔更加明快起來。貝聿銘的“金字塔”設(shè)計得益于他對各種技術(shù)的轉(zhuǎn)換運用。體現(xiàn)在他對鐵索運用，為了利用這些鐵索，貝聿銘最終采用了帆船上的手工技術(shù)。
貝聿銘：我將一些建筑比作制鞋工藝。就像做一雙鞋，手工的，留一點人工制作的痕跡在建筑里面。所有這些人工捆綁和裝訂的痕跡是任何一家公司都買不到的硬件，它們必須是原汁原味的，不加修飾的。盧浮宮是特殊的，因為它非但是有建筑，同時要在美術(shù)館方面，里面條件不是簡單的，尤其在法國。所以羅浮宮是很特別的，非常特別的一個建筑。比如你單單審美，你是變成畫家、雕刻家了，一定要適用。可是兩個應(yīng)該并在一起，為什么不能呢？為什么要分開呢？可是我堅持兩方面應(yīng)該并在一起，有很多建筑師單單審美，對適用方面不是很注意，做不好的。有人說金字塔代表死亡，我說它是光明的，我希望人們把它看成沒有任何歷史聯(lián)系的紀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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