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做成一個大的,就成了國家工程了。咱就修一個小的,讓大家都來關注普通人的生命”
自從答應讓劉家琨替女兒修建紀念館后,整理女兒遺物就成了劉莉最主要的生活內容。3個月后,當地一名記者來到她位于都江堰市一座樓房3層的家里時,這個40歲的下崗女工,正一樣一樣仔細清點著女兒留下的東西。
有些從小就保存著,另一些則是地震后從廢墟里挖出來的。所有這些,都被她記錄在清單上面。
有時候,她還忍不住寫下遺物背后的故事,即使這些故事別人未必在意。比如她記得,其中一支破損的睫毛膏原本是她的,女兒愛臭美,總是拿來打扮。地震前的一個星期六早上,胡慧姍不小心把這支弄壞了,擔心挨媽媽罵,但劉莉卻拿了一支新的給她。
在一盤磁帶后面,她又標注:里面那首“布拉格廣場”是女兒自編自導自跳自唱的曲子,“獲得全校第一名”,還得到一個乒乓球拍作為獎品。
劉莉同意把這些東西交給劉家琨,并在胡慧姍的紀念館里陳設出來。劉家琨和他承諾的紀念館,已經成了這個母親最大的期待和安慰。
她并不知道,這時候,在成都的劉家琨,正在為這座紀念館發愁。這畢竟只是一個普通女孩的小小紀念館,在最開始,這樣一座紀念館,甚至根本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在胡慧姍所在的都江堰市,劉家琨甚至想不出什么理由來報批一塊地。他連試都沒試,因為這名建筑設計工作室的老板憑著自己的經驗判斷,那只會白費力氣。
承諾建這座紀念館,他只用了不到5分鐘。但為了這塊地,他為難了好幾個月。他一邊忙活自己的工程,一邊發愁,“這個包袱越來越重”,因為不想讓胡明和劉莉知道,他甚至不怎么和他們通電話。
終于有一天,劉家琨想到了樊建川。這名商人在成都市大邑縣的安仁鎮,擁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博物館群落,并且正在那里修建地震博物館。
在即將落成的汶川地震博物館邊上,樊建川為胡慧姍的紀念館劃出一片地。這是一片幾年前栽下的小樹林。劉家琨覺得,“這簡直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了”。
今年2月13日前后,當劉莉發短信告訴劉家琨自己又懷孕的消息時,胡慧姍紀念館,剛好也在這塊選定的地段上動工了。
材料選的是最普通的磚和水泥。外表則保留了最原始的灰色──只是水泥的顏色,沒經過任何處理,仔細看,還能看得出涂抹的痕跡。
“一定要選最樸素的做法。”劉家琨這樣解釋。他決定把紀念館的外形設計成帳篷的樣子,“就是地震后最常見的那種救災帳篷”,因為地震后,他一度滿眼都是帳篷,相信這形象可以承載一種普遍的記憶。
有的建筑師建議他增添些設計感。但他拒絕了,覺得“那樣太表現自我”。盡管建筑師總是容易炫耀技巧,但劉家琨覺得這一次不行,因為他要紀念的人,“本來就是一個最普通的民間女孩”。
建筑工人的水平也不高。有一次,照著圖紙修起來的地面,居然比圖紙要求的低了一半。但劉家琨卻挺滿足,要知道,最開始拿到圖紙的那家施工隊嫌“工程又小,要求又多”,沒過幾天就把圖紙退回來了。
劉家琨一開始就想修一個小紀念館。其中一個理由很現實,他覺得自己“沒那么多錢”修建大的。另一個理由是他向胡慧姍的父母解釋時說的。當時,面對不住抽泣的母親和沉默不語的父親,他發表了一通演說:“如果做成一個大的,就成了國家工程了。咱就修一個小的,讓大家都來關注普通人的生命。”
“給一個人建的一個紀念館,難道不是最有意義的事嗎?”他的結語用了一個反問句。
這個小小的紀念館得到了許多人的支持。房子太小,鋼材和鋁管不能批量買,只能一根根定做,結果很多材料別人都沒要錢。到最后紀念館主體建成,劉家琨算了算,花的錢“大概有六七萬元,不到10萬元”。
盡管造價低,但早在決定修建胡慧姍紀念館的時候,樊建川就向劉家琨保證過它的“級別”。當時,樊指著旁邊花了3000萬元修建起來的汶川地震博物館說,到時候,兩個的級別是一樣的。
“這里的內容沒有悲壯熱烈和宏大喧囂,只是關于一個花季少女的追憶,以及一個悲傷絕望的家庭如何奮力繼續生活”
起初,劉家琨并沒打算把紀念館內的墻壁涂成粉色,“我一個大男人,哪里欣賞得了這個”。
但劉莉在電話里定下了這個顏色,原因是“胡慧姍喜歡”。于是,劉家琨就在油漆商人的眾多種粉色油漆里,挑中了其中一種“名字很浪漫”的。
出乎意料的是,“外面的靜默和里面的嬌艷”構成了一種沖突,感染了很多人,連他自己都喜歡上了這種搭配。
事實上,這個50歲出頭的男人覺得自己“完全不了解15歲的女孩是什么樣子”。他覺得自己有很多年沒接觸過這個年紀的女孩了──也許從來都沒接觸過,因為他年輕的時候,“男孩和女孩接觸是很少的”。
他自稱是個生硬的人,“尤其不知道怎么面對女性感情細膩的表達”。他絲毫不清楚一個15歲的女孩會喜歡什么顏色,說什么話,以及怎樣表達感情。于是,他找來工作室里最年輕的女實習生,請她幫忙布置。
許多布置是由這個女孩完成的。有一次,她還在胡慧姍的一本字典里發現了一個“小秘密”。在胡慧姍的名字下面,有人用不同的筆跡寫道:“給我你的愛。”她好奇地猜測著這行字背后的故事,但故事已經被主人公帶走了。
題寫“胡慧姍紀念館”館名的是劉莉。為了這幾個字,這位母親練了很多遍。在一本女兒留下的綠格子作業本上,她用圓珠筆、紅水筆和粗炭筆足足寫了50多遍,每一個部首都反復練習。
一開始,她把落款寫成“媽媽劉莉敬題”,然后又改成“媽媽劉莉題”。這個已經開始帶點笑容的女人邊寫邊說:“我要把女兒寫活了。”
屬于胡慧姍的紀念館建成了,她的父母也正在努力開始新的生活。這對悲傷的夫妻,帶上女兒的照片去了云南,那是胡慧姍生前最想去的地方。
去年9月,他們將女兒的骨灰埋葬在集體公墓里,緊靠著她的同學們。那一天,劉莉穿上了女兒以前最喜歡自己穿的衣服。她對著胡慧姍的照片說:“上帝保佑你再投胎到我肚子里,我一定把你生得長命百歲。”
懷孕那天,劉莉激動不已。她高興地對丈夫說:“終于懷上了,要養胖點。”而一向沉默的胡明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盡管還從未到過胡慧姍紀念館,劉莉卻參與了紀念館的許多布置。館門外要栽一棵樹,她選擇了金桂,因為花雖然開得小,但挺“茂盛”,很像自己的女兒。而且,她覺得“這說明胡慧姍在我們心里是很‘金貴’的”。
每個人對紀念館都有不同的理解。劉家琨的很多朋友,也加入到這場紀念中來。一位雕塑家決定,將劉莉保存下來的女兒的一顆乳牙做成雕塑。畫家何多苓畫了一幅畫,他在一張巨大的白色畫紙上,用鉛筆為胡慧姍畫了一幅素描頭像。他覺得,這個巨大的留白,很符合這座紀念館的調子。
詩人翟永明也聽說了這件事,特意打來電話征求意見,她要寫一首關于胡慧姍和這個紀念館的詩,希望在里面提到劉家琨的名字。后來,女詩人的手抄詩稿貼在了紀念館的墻上。她用有些潦草的字跡寫道:
但愿我從未出生
從未被紀念
從未被母親抱在懷里
劉家琨覺得,這是整座紀念館里,“最憤怒”的一件展品。在一本介紹紀念館的小冊子里,他這樣描述這個小小空間:“這里的內容沒有悲壯熱烈和宏大喧囂,只是關于一個花季少女的追憶,以及一個悲傷絕望的家庭如何奮力繼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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